從善惡鬥爭經典看音樂劇的發展
「演戲家族-高加索傳奇」圍讀演出評論
五月二十八日下午三時
文化中心劇場
文:王添強
音樂劇發展過程的新形態
如果,要把這個演出定性為「圍讀」,可能不太妥當,更加確切的說法,這是一個「試演」活動才恰當。作為需要大量投資的「音樂劇」項目,作出「試演」,是無可厚非之事,更證明香港劇場生態已經開始進入成熟的階段。主辦當局可能為免觀眾會有錯誤期望,所以定性為「圍讀」項目。今次是繼上一次「一水南天」在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以「圍讀」名義進行「試演」的進一步發展,並且可以算是更上一層樓,在文化中心劇場舉行。
翻譯經典劇目不斷減少,不應是國際城市的文化取向
近年,香港劇壇「原創劇」潮流興起,翻譯經典劇目的欣賞機會相對減少,作為一個國際城市,這可能並不是一個可喜的現象。創作劇與經典翻譯劇目的平衡發展,可能才是我們應該走的道路。以布萊希特「高加索灰欄記」為基礎改編音樂劇,應該是「粵語音樂劇」的大膽嘗試。高加索灰欄記原先採用「戲中戲」的辦法,第一層是果農之間互相慶祝合作成果,之後分別扮演兩個故事,以僕人格魯雪,及鄉村小書記作為主軸,最後交接在一起,組成一場荒誕可笑的法庭戲。由於布萊希特顛覆傳統的做法,使改編自戲曲及聖經的高加索灰欄記成為戲劇世界的經典。以本土的角度重新演繹經典,或許才是國際城市彰顯實力的指標。
從荒誕世代的無奈,邁向善惡鬥爭的探索
現在「演戲家族」從海報以至表演,刻意突出善惡糾纏與正反鬥爭為核心,不再單純是小書記與女僕人面對荒誕世界的無奈。編劇張飛帆刻意特出她們兩位女士之間的善惡鬥爭,加強他們同一孩子,誰是真正「母親」的微妙關係。突出雍容華貴的「夫人」為了生存而作出惡毒的決定,與卑微女僕為了保持善良與愛情,面對巨大災難作出犧牲的衝擊。兩個女角同樣為了生存而奮鬥,夫人取惡以善身,女僕以善墮惡勢。
加上一個表面猥瑣下流的小書記,甘為別人生存而行動的仗義小丈夫作穿插,讓人笑中有哭。還有多個口是心非,惟利是圖的人物,也有為了信念而作犧牲的未婚夫角色,劇本基本配搭及結構,相對於「原著」的荒誕世界,可能有多一層的戲劇張力。作為一個二戰時期的德國人,在1948年首演的劇目當中,闡述他對邪惡世界之間的荒謬看法,應該沒有人能比布萊希特更加清楚。面對今天世界戰雲密布,是非不分的世代,「高加索灰欄記」所描述的混亂世界,應該沒有人能比國際城市的香港人更能產生共鳴。
強烈疏離主義的布萊希特,不容易以音樂劇手法演繹
把一個強烈「疏離主義」的作品,以音樂劇手法去演繹並不容易。布萊希特一直都強調戲劇要求觀眾抽離於「沉浸式」的感情,要時刻保持清醒及反思。而音樂劇多數採用另一角度,就是希望通過音樂的感染力與穿透力,讓觀眾在整個過程當中,被戲劇力量完全支配,達致情感陶醉來抒發內心鬱結,寄托在角色身上,有感動而沒有行動,因此每每失去真實反思能力,成為只是同情別人難過的旁觀者,哭過之後就馬上可以忘記。
現在導演彭鎮南與姚潤敏採取「故事劇場」的辦法,就是一群演員在舞台邊上候場,讓大家在過程當中看到演員如何入戲,把片段完成及離開,應該是此劇的一個妥善解決辦法。加上在歌詞以至對白中露骨的時事評論,所有觀眾席上的眾生,情感上應有「如坐針氈」的感覺,浮現在心中的影像,應該遠比舞台上豐富,獲得一次保持冷靜距離的反思機會,得到一次如施洗約翰般的曠野洗禮,多於純粹的文化享樂。希望這種「簡約風格」不單止是因為「圍讀式試演」下資源不足的取捨,而是未來製作的整體藝術風格。
一個只有上半場的演出
今次「圍讀式試演」刻意只做上半場,原來有點意外出現。根據劇團在「演後藝人談」中所提及,作曲劉穎途在創作途中不幸患上肺部的重病,必須休養,停止下半段的創作。事有湊巧,錯有錯着,這個原先是迫不得已的決定,反而成為這次「圍讀式試演」的亮點。因為演出就停留在女僕面對要拯救無辜的小孩,可能要面對喪失貞操的片段。原先布萊希特劇本當中,那位假裝要與女僕結婚的重病病人,其實是「假裝發病」來逃避兵役的「人」。
現在劇本就是在他要求女僕,就算是假結婚,也期望在死前能夠看過女孩子裸體的慾望作終結。這個是真病還是假病的「人」,加上女僕快將脫下衣服的場面,就成為整個演出高潮的凝固。對於熟悉布萊希特劇本的人而言,這種緊張程度遠比任何戲劇衝突更為激烈。因為大家正為身陷極高險境的女僕而憂心忡忡,正如大家每天在新聞上為烏克蘭平民與兒童的休戚一樣,購票欣賞正式演出的慾望必然增加,就正如大家期望知道戰爭發展,一樣迫切,意外成為未來公演的吸引力。
布萊希特如何平衡悅耳與美感距離
還記得當年「布萊希特-三便士歌劇」原版音樂在香港的粵語演出,讓我們從中可以窺探出布萊希特對於疏離與悅耳之間的美學取捨。布萊希特戲劇歌曲的吸引力,在趣怪、吸引與戲劇性上的表現,明顯在悅耳程度上並不低於今天一般歌劇與音樂劇的要求。音樂劇與流行歌曲在這七十年的發展,明顯有着翻天覆地的變化,觀眾對玩弄感情及虛假悲劇的煽情音樂,基本已經能充分分辨得出來。特別在70至90年代,流行音樂那種激進、憤怒、荒謬的發展,依舊能保持著「易唱」、「上腦」、震懾、吸引、悅耳的情況。
能夠達致疏離效果而同時悅耳,並能「上腦」,回味無窮應該已經不是問題。可惜,現在此劇女僕與未婚夫的「愛情之曲」,女僕的「孩子之曲」,假丈夫「迫裸之曲」,還有最重要兩個女主角的對唱,及女僕未婚夫為救夫人的「犧牲」,這些戲劇高潮位置的歌曲,都未能引發共鳴,產生震撼、悅耳及主題旋律盤旋在觀眾腦海的效果。所以應該不是因為布萊希特的風格問題。
不知原因,歌曲未能「上腦」
很多觀眾及劇場朋友,過去都曾經向我表示,「演戲家族」的音樂劇歌曲,沒有成立初期時的悅耳及吸引,很難有一首歌曲讓觀眾可以容易琅琅上口、回味無窮。現在他們在舞台的表現其實已經在專業上有很多進展,對於能充分展示演員的唱功,演員彼此之間在對唱及和唱的發揮,並且以歌曲表達情節及角色感情上,就是「達意」方面,已經有相當高的技術水平,但就是好像缺乏那種震懾、感染觀眾內心的「傳情」音樂力量。
我個人並非音樂劇及音樂專長,沒有能力分析出一個使音樂不能引致觀眾共鳴及穿透悅耳的原因,只能就表面的個人感覺,作出音樂不能震盪心靈的膚淺結論,敬請原諒。當然,我們沒有必要要求「演戲家族」能達致「百老匯音樂劇-悲慘世界」的水平,但從表面上看,一個音樂劇演出為主軸的藝術團體,是否應該有一個連貫的核心作曲、作詞團隊,是否應該有一個藝術總監以音樂為主,或者是一個音樂總監呢?讓藝團有更強的音樂風格,及更高的音樂追求呢?
香港音樂劇培訓是否有所缺欠
是否,因為香港演藝學院過去二十年的音樂劇培訓課程內容,只重視演員唱功、舞蹈及演技的培訓,而缺乏作曲的訓練呢?使香港缺乏音樂劇作曲專材。但,相對於他們,香港另外一個以音樂劇為主的「香港兒童音樂劇團」,近期音樂劇的表現,對我作為觀眾而言,更為悅耳,更有吸引力及震撼力。所以,我在這裏想表達的想法是,這應該並不是因為觀眾「歌曲未聽熟」,所以才不悅耳的問題。
抱歉,因為我的局限,所以只能憑感覺去表達,因為我的確不會用更理性、科學的音樂專業名詞去分析,去闡述悅耳、「上腦」、好聽的真正定義。或許,未來「藝術發展局」有必要邀請音樂方面的人才,為「演戲家族」作品作評論。並且就算「香港兒童音樂劇團」沒有受到資助,亦應該邀請評論人員同去欣賞,好作兩者的比較,才能真正作出公正的決定。
演出出色,就是欠缺音樂的震撼
我在這裏必須強調,這個戲不是不好看。作為一個「故事劇場」,演員流暢地扮演不斷轉換角色的行動,而且層次分明的高超演技,在唱歌、舞蹈及表演上,也有極佳表現。其實,戲劇已經一切就緒,推至高潮,就是這些歌曲好像沒有那種穿透力,只流於充滿感情的對白一樣,只是對白與獨白用唱歌的方法來表演而已。演技、舞蹈、設計、風格都出色,就是欠缺音樂的震撼
我不是說我們已經有能力比他們做得更好,甚至我可以大膽說,我絕對沒有達到他們水平的可能。問題是他們應該擁有更高水平的音樂劇,因為這是他們的主軸而我不是。相信更高表現的要求,才是大家應該支持的原因。或許,是否「藝術發展局」給予的資源不足,是否局方應該有更大的金錢支持,讓他們有更高水平的發揮,有更高的薪金空間,聘請音樂家擁有更多時間從事創作,並且有更多空間在過程之中進行試演,逐步改善,讓香港音樂劇的水平,能更上一層樓呢!
「圍讀式試演」常態化發展
這次文化中心劇場大膽對「圍讀式試演」開綠燈,是疫情下圍讀演出成為風氣的忍耐,還是意味着政府文化管理及資助單位,正對音樂劇政策有新的發展呢?LCSD 與藝術發展局是否已經開始接納音樂劇作品進行「圍讀式試演」常態化,作為進行培養觀眾及尋找投資者的行動,對需要大量投資的音樂劇可能是重要出路。
音樂劇有兩個重要的生存原則,其一就是大量的金錢投資,第二就是長檔期演出,及不斷重演。在音樂劇已經邁向成熟的今天,與「演戲家族」成立之初,音樂劇還停留在雛形時期完全不同,政策可能需要作出一些修訂。
時代已經在進步
當年,能完整生產出一齣音樂劇,歌曲不少,已經是英雄。現在大家的要求,及欣賞水平已經改變,於是養精蓄銳用兩年時間生產出一齣音樂劇可能才是必然,要資助單位接受一個藝團,找到投資者,兩年時間才出一套新劇,可能等候時間有點漫長。最佳的解決方法,就是把「圍讀式試演」變成常態化,單年「試演」、雙年完整版本長檔期演出(一個月左右),中間加插巡迴及重演,這樣才可以讓音樂劇,有更成熟發展的機會。
一些「場地伙伴」發展成音樂劇基地
藝術發展局是香港政府藝術政策的「法定諮詢機構」,向政府提供有關藝術發展的最佳途徑,應該是局方份內的事。加上現在文化局成立在即,統籌藝術發展局與 LCSD、西九文化區及其他藝術機構互相合作,應該是未來大勢所趨。要彼此合作,其中一個最重要就是整體佈局的構想。改變現在場地使用政策,將專業藝術市場發展,與民間藝術興趣普及,作出具體分野是當務之急。
把舞蹈、音樂劇、交嚮樂及歌劇集中在文化中心上演。把好幾個大型專業話劇團全部集中在香港大會堂改名成「香港話劇中心」。把實驗性強烈,需要場地變化多端的進念20面體,及其他實驗性強的老牌藝團移到「香港藝術中心、西九、東九及大館」。把其他所有藝術場地模仿「外百老匯」的方式,化身成「維港外」文化場館,主要發展邊緣、普及與社區藝術。而「音樂劇」則長期重點留駐在「文化中心」。因為伙伴駐守,就可以常態化地發展,恆常舉行「試演」,長檔期演出,及不斷把經典重演。這樣需要大量投資的音樂劇,才有一線生機。
政府改變資助模式
「音樂劇」投資巨大,成功後回報也可以非常可觀。其中一個重要的發展,就是改變現在的資助模式,把資助藝團的行政營運或製作赤字的舊制度,仿效韓國進行修改,改為資助藝團創新節目的投資經費。於是,藝術發展局負責資助新節目生產的經費,LCSD 資助場地,進行新節目的發展投資。「試演」成功後尋找商機,政府部門雙方分別可以獲得將來重演的票房分帳。其實香港電影發展基金也有十分近似的概念,可供參考。現在話劇界別類型的資助模式,可能不適合音樂劇的發展需要。若要音樂劇為主軸的藝團有優良的發展環境,修改資助模式可能是藝術發展局現時最需要考慮的長遠行動。當然,修訂部份還應該包括把音樂劇移離戲劇界專業評論範圍,讓音樂專業評論人士參與,使音樂的評論能與戲劇,併軌進行。
與演戲學院研究改變音樂劇訓練
要音樂劇平穩而專業的逐步發展,必需有賴本土人才的培養。現在演藝學院音樂劇發展上的培養,以藝員歌唱、形體及表演為核心。這種做法,未來可能要作出一些修訂,發展更多作曲、填詞人員。演藝學院可以用其本身的資源,創辦一些研究學位,以世界各地音樂劇精英為導師,培養香港有一定音樂劇經驗的藝術家,在作曲、填詞以致手法上有更多深入的開發機會。香港演藝學院原則上一直不合併在香港任何一所大學,意味着他不是純粹期望訓練普通的大學文化人,而是成為香港專業舞台發展人才的培養基地。填補香港音樂劇創作人員,包括作曲、填詞、文本及編舞的短缺,將成為重要一步。
提高音樂劇的資助金額與歌劇看齊
音樂劇與經典歌劇其實在性質上沒有差異,只是創造的時代不同而已,把西方已經做到「滾瓜爛熟」歌劇搬上本地舞台的經費遠比原創音樂劇高,可能是不正確的行動。雖然付費的政府機構不一樣,但也是納稅人的金錢,而且這樣非常不利本地舞台藝術發展。在未能完全改變資助音樂劇制度情況之下,藝術發展局可以先考慮提高音樂劇的資助金額。因為若果評論要求很高,而實際資助金額又不足,對於負責生產的藝團,是極不公平的現象。
評論一個作品的發展階段,真的不容易
觀賞一套舞台作品作出評論,只要按照兩個原則行事就可以,其一是作品與世界及本地同類製作的水平作比較,其二是與藝團過去的成績作比較。評論一個未曾完整的作品,情況就很不一樣,每每要考慮包括作品成績以外,還有生產過程,以至整個制度的情況。我感到非常之開心,可以參與這次討論,並且非常欣賞「演戲家族」進行突破的努力,也欣賞藝術發展局,及文化中心作出支持創新的嘗試。
一個地方藝術文化的成就,在於我們是否擁有冒險精神,及精確有力的控制能力,如果只是藝團單方面在嘗試,一切都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