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戲劇創作的原料庫之一(口述童話到蒐集童話)

文:王添強 3/6/2020

如何讓擦身而過的生活經驗成為靈感

兒童劇創作人員,由編劇、導演、演員到製作團隊都明白,兒童劇場怎樣天馬行空,原動力都是源於真實「生活」,任何精彩絕倫的故事、角色與表演,都啟發自「生活」。問題是,作為成年藝術工作者,我們如何能以孩子的高度及角度,在瞬息萬變的生活中,轉瞬之間就能獲得如孩子感受般的靈感。而靈感往往是偶然、短暫,而突發性,讓人措手不及。所以,兒童的創作人員必須擁有一個強大的兒童心思、意念原料庫。任何使生活刺激眨眼之間在我們身邊出現,都會與內存的兒童心思、意念及行為聯繫起來,成為創作意念。這個兒童世界的原料庫從何得來,一般都會說從兩方面獲取,包括:1、兒童文學,特別是童話及繪本;2、兒童心理成長與能力的認知。兒童文學就是兒童劇創作者的靈魂,兒童心理成長認知就是我們的心智,藝術家用他們作品作為身體,承載着兒童的心靈去感動年輕人。


建立內存兒童世界原料庫對創作的重要

兒童文學特別是童話,都是作家用他們個人主觀對兒童的認知,去描述他們心中的孩童故事。這些作家的主觀,眼光雖然都非常精準,但只是個人片面的感覺。正如 Mirror Ball 的一小片鏡子,只反射出其中一度璀璨的光線。劇作家與導演如果只是單純改編,對這光線有充分學習,十足瞭解,當然已經可以。但要從事全面及長期創作,一度光線就不足夠資料去認識孩子們心思意念的大面貌,就不足夠成為催化劑,讓身邊擦身而過的生活刺激,馬上成為捉摸不定的靈感,更何況我們的責任是要伸展小朋友的生活世界,應用在當下及他們未來的需要。所以,我們一般必須對兒童文學,特別是童話、兒童及青少年小說與繪本,有一個宏觀的圖像。這不是要來個學術研究,而是讓大家建立一個內存兒童世界原料庫,擁有一套儲存系統,一方面可以收納及壓縮更多資料,並且在生活的刺激在眼前發生時,可以馬上提取反應訊息。


《小紅帽》

兒童劇作者不能只認識兒童還要成為真正的兒童

兒童心理成長能力的認知讓你「認識兒童」,兒童文學的掌握及豐富讓你「成為兒童」。當你就是兒童,當你擁有兒童的高度與角度去看生活,輕而易舉就如他們一樣的心思,而你就可以讓他們感動的故事,與你內心成人生命價值觀的潛意識,帶領兒童走出生命的矛盾與挑戰,奔向未來。兒童文學讓兒童戲劇創作人擁有「成為兒童」的魔法,及多拉A夢的隨意門。

香港越來越多表演藝術人才,期望及確實地從事兒童及青少年劇場的創作,這兩年甚至有兒童電影的生產,這是一個極其可喜的現象。我試從童話的發展史開始,讓大家加深了解兒童文學的發展情況,為發展兒童心思意念原料庫,作一個框架的準備。為香港兒童劇創作建立一個對話平台。


《睡美人》

童話文學化從蒐集口述童話開始

大家一定對一個名稱並不陌生,就是格林兄弟。或許,由他們出發更能展望此事。讓我們從德文的童話 Marchen 開始,這個詞的意思是指兒童故事與民間故事的混合體。格林兄弟於十九世紀初,就是兩個世紀前,接近香港開埠前幾十年的時間,開始蒐集當地故事,由第一版156篇到第七版共201篇故事,應該算是把「口述童話」變成「蒐集童話」的里程碑,格林兄弟嚴謹態度,毫無遺漏地紀錄鄉間的優美故事,再用半個世紀進行改編了七個版本,提升當中價值與內容,鋪平一條「創作童話」的示範道路,同時成就德文的豐富文學詞彙世界。

在近代歐洲除了「格林兄弟蒐集兒童及家庭故事集」(Kinder-und Hausmarchen gesammelt durch die Bruder Grimm )外,其實在他之前一個世紀,法國人貝洛(Charles Perrault ),就已經收集了十一篇,大家耳熟能詳的民間童話故事,包括:睡美人、小紅帽、藍鬍子、穿紅靴的貓、灰姑娘等,成為「鵝媽媽故事集」(Les Contes de ma mere I'oye )。蒐集童話發展,還有一位與格林同期的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Lev Nikolayevich Tolstoy )的五十多篇的「俄羅斯民間故事」,其中「狼來了」及「拔蘿蔔」對大家最為深刻。這一、二百年之間,歐洲文學家收集的民間故事,以優美的本土文字進行紀錄及出版,奠定了現代童話的開端。同情弱勢,利用聰明才智與權貴惡霸周旋,故事中邪不能勝正,永遠為社會帶來呼喊及希望,兒童在當中再不是軟弱無力的個體,而是力量無窮的精靈。

格林兄弟蒐集民間童話之時,正值拿破崙橫掃日耳曼地區之際,收集民間故事,以此保存日耳曼文化,結果拿破崙消滅,而童話流芳百年。格林的名字遠比拿破崙響亮,所以暴力威迫亦不一定能夠轉換成歷史名聲,反而如流水般柔弱的童話,反而穿透頑石。作為當時法國有名的作家貝洛,飽受別人的恥笑來蒐集及改編童話,作為俄國最偉大的文豪-托爾斯泰,收集民間童話的工作,從來是他們創作的組成。兒童戲劇創作由收集本地故事開始,對孩子的重要性大家可以想象,是否對兒童戲劇創作的朋友帶來一些啟發呢?


《糖果屋》

古典童話及寓言故事

古典童話最早的應該是在公元一世紀時,印度的「五卷書」,收集了五個大故事及77個小故事,以生動、活潑、機智的人物及擬人化動物故事,教化當地的少年王子們如何治理國家。

還有,到十六世紀才印刷成書的「一千零一夜」,收集了好幾百年流傳在阿拉伯地區的印度、波斯、希伯來、北非、古希臘的神話、傳說、傳奇故事,「阿拉丁神燈」、「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當中的浪漫與奇幻色彩,還影響著今天的兒童文學,這些故事一直為近代童話創作提供題材選擇。

童話以外,另一個深受兒童歡迎的應該算是寓言故事,當仁不讓站在首位的應該就是「伊索寓言」,這位公元前六世紀的奴隸老師,以聰明才智,以諷刺故事教化貴族子弟,其中「北風和太陽」、「田鼠與家鼠」依舊在香港孩子耳中傳頌。17世紀法國有拉封丹(Jean de La Fontaine )的224篇「寓言詩集」,其中從新以詩歌格式改編自伊索寓言的「狐狸與葡萄」,還有「獅子與蒼蠅」應該最為大家熟悉。到了18世紀有俄羅斯的克雷洛夫(Ivan Andreyevich Krylov ),他二百多篇的寓言,其中「狼與小羊」、「勇士伊利亞」最受歡迎。他們都有一個共通點,諷刺及鞭撻當時社會的腐敗現象,用幽默使弱勢社群有喘息的機會。

不同地域及不同年代的寓言故事作家,雖然最初都不是為兒童創作,但其中文釆如鋒利的小刀,直刺入權貴的心房,給低下階層出了一口氣,特別是當時飽受欺凌的兒童,就算是當時這些兒童沒有機會接受教育,一樣可以依靠這麼簡單的故事,不識字也能深深明白人生是非黑白的價值與哲理。如果童話是兒童人生的多拉A夢隨意門,寓言故事就是插在權貴心房的木刺。童話與寓言如流水一般的溫柔,一方面滋潤著低下階層及弱勢社群,特別是兒童,另一方面,對於權貴,這些童話與寓言則是他們心中的洪水猛獸,動搖著他們自以為是長城、磐石的根基。

創作童話的出現

格林兄弟晚年,有一位已經成名的年輕作家,一個響亮的名字出現,安徒生開始進入童話創作的世界。他首先刻意模仿「蒐集童話」的編寫習慣,嘗試收集及改篇民間故事,以古典童話的風格進行創作,以「豌豆公主」、「打火匣」開展童話創作,之後以「拇指姑娘」、「夜鶯」等一連串精彩而大賣的作品,為歐洲工業革命後,中產階級興起,重視兒童教育的新思潮,開創「創作童話」之先河,他的的故事成為歐洲以至世界,家家戶戶每晚兒童睡床前的豐富筵席,建立當今童話與兒童小說的兒童文學世代,是19世紀的重要文學作家及創作童話的第一人。

安徒生一生用了四十多年時間完成了166篇童話,童話創作一生可以大致分成三個時期。第一階段是專門「講故事的童話時期」,充滿美麗浪漫,開懷樂觀,清新睿智,「醜小鴨」及「國王的新衣」就是當中代表作,對現實生活有很多聯繫,並且對社會有很多諷刺及嘲笑,高舉童真去戰勝悲慘世界,「人魚公主」成為高峯。第二個階段,以「賣火柴的小女孩」為代表的「新童話時期」,人到中年的安徒生作品開始傾向「現實主義」,深刻描述社會的黑暗面貌,「浪漫」已經脫變成精神力量,對世界及兒童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第三個階段,浪漫色彩消失,人生變得悲涼與深沈,批判太強烈,筆鋒灰暗不一定適合兒童,但哲理深刻,為後代「童話小説」輝煌時期開啟很多新題材與意境。


《國王的新衣》

安徒生對兒童戲劇工作者的貢獻

作為兒童戲劇工作者,我有一個親身經驗,每年外訪世界各地的兒童戲劇藝術節,從俄羅斯到美國,從捷克到西班牙,從德國到南非,從丹麥到土耳其,從阿塞拜疆到印度,從韓國到澳洲,二十多年安徒生作品似乎都在藝術節演出名單之中。當然,因為安徒生的童話作品題材豐富,場景地點廣闊,描述文字秀麗,內容充滿幻想,從北方雪地到南方沙漠,從天空白雲到深海世界,雪山、森林、繁華都市、沼澤都帶給兒童無限想像。恍惚打開了孩童世界的窗戶,與地球各地好像只有一條小罅隙,帶領他們打開書本就能呼吸世界。文學、語文、閱讀、學習、娛樂、安慰治癒共冶一爐,使閱讀成為大人與小朋友第一次完整的共識。


《醜小鴨》

安徒生作品環境描繪漂亮堪稱一絕外,更擅長角色的創造,醜小鴨、人魚公主、賣火柴的小女孩、國王的新衣的國王與小孩、姆指姑娘,每一個都是膾炙人口、印象難忘的人物,他們的堅毅不屈、純潔善良、至死不渝、風趣抵死、真誠敢言,一個又一個,一點也不含糊的性格,不單為兒童提供很多成長榜樣,更為我們在困苦抗逆中提供力量及對抗的原料,在貧賤、壓迫及悲慘中百折不朽,如風中勁草,每時每刻安慰著我們的苦痛,從不在我們心靈中缺席。

當然,安徒生不是窮書生,他的作品其實都大賣,非常受歡迎,聽丹麥朋友説,在他有生之年,「醜小鴨」故事集,不同翻譯本加起來已經售出超過一億本。如果有版稅,就算每本一毫,也是千萬富翁。但安徒生的價值不在他的產業,而貴在個人崇高人格及作品的先進思想。他時刻對社會不公現狀表現不滿,不追求庸俗、安逸,不心存僥倖依附權貴。用作品鼓勵大家遭遇挫折與困難時,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信念,沈著冷靜應對。故事每每有一種火鳳凰慾火重生的經歷,恍惚穿越烏雲的一線線陽光。這些對孩子的抗逆預防,及創傷安慰,才是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

安徒生世代的悲傷,正就是我們世代的縮影。童話從不是「兒戲」的文字遊戲,也不是語文課堂的寫作輔助讀本,兒童劇場也從來不是「笑一笑世界更美妙」的主題公園秀。深刻認識童話使我們創作兒童戲劇,有了更多信念與彈藥。

下一篇將與大家分享,從安徒生的「創作童話」與「現實主義」小說大師查理士狄更斯在英國相遇開始。他們的聯繫、交流與影響,延伸出一條二十世紀更精彩的「兒童向寫實小說」路線。豐富了二十世紀初,建立兒童劇場、兒童文學、兒童教育從來沒有如此靠近過的世代,打下二十世紀「繪本故事書」及「奇幻文學」的光輝世代。


《安徒生的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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