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青少年戲劇創作母題(一)

文:王添強 7/7/2020

什麼是兒童青少年劇場 TYA 創作母題呢?正如電視劇集有-偵探懸疑、江湖武俠、古裝宮鬥、穿越仙幻、時裝愛情、警匪諜戰等類型片集。母題就是在發展兒童戲劇時,永遠擁有的好奇心方向,對創作如何發生,永遠抱有尋找答案的動力範圍。歸納這些題目,加上他們在兒童文藝的「直覺」,就會輕而易舉地生產出兒童喜愛的舞台戲劇。當中的分別,只是在製作前的指導方向,還是製作後的市場推廣分類。

分析世界同行各種創作兒童戲劇的母題,使大家更能瞭解兒童戲劇藝術的取態,以便愛好兒童戲劇的朋友更容易創作,家長與老師為孩子選擇兒童節目時獲得更多分析能力。同時母題也可以為業界就兒童劇藝創作提供交流橋樑,讓彼此更容易溝通,並且建立互相參考及啟發的方向。兒童青少年劇場的發展當然各有不同,我嘗試歸納成三大母題,就是:1、「本土體驗-歷史淵源、影響今天的關鍵時刻、本地今天的生活面貌」;2、「普世兒童價值-生命與愛、成長困惑、冒險經歷」及3、「不同表演類別-戲偶、音樂劇、面具劇、故事劇、話劇、舞蹈形體、影戲、傳統表演、音樂演奏、綜合藝術」,每個藝團大致都會把母題交替運用。就讓我先與大家一起分享「本土體驗」這個課題。

「本土體驗」是世界兒童戲劇發展潮流

本土體驗是世界兒童劇界,近三、四十年大家非常關心的課題,不要誤會,這不是什麼政治主張,是百分百的藝術探索。近年在非洲、南亞、北歐及韓國等國,一種由下而上非常流行的精神追求。上一個世紀前大半頁,兒童戲劇界別一般都會追求地球村的普世價值觀,就是期望任何兒童戲劇都可以放諸四海而皆準。近三、四十年,一種新思潮蔓延在整個兒童戲劇界,就是在舞台中,盡量要看到自己本國及本地的文化,並從本地文化之中透視出大家共同的價值。從自身文化中看到大世界,從每個作品中看到創作所屬國家及地區的存在,就是本土體驗的全部。加上因為本土經歷使觀眾,更感親切,更易投入,更能感動,也因為其更具本地特色,與眾不同,反而更吸引世界各地的關注及眼球。

本土體驗的兒童戲劇發展與本地兒童文學永遠密不可分,但由於本港兒童文學創作相對於兩岸發展情況滯後,本土兒童文學出版、網站及研究都明顯不足,過去長期都被戲稱為文化沙漠,可供戲劇界應用的兒童文學原材料非常缺乏。五、六十年代,我們的兒童以內地出版的歷史、俠義公仔書作為精神食糧。七十年代,港式漫畫外,只有台灣原版輸入,及在香港進行撮要改寫的西方及日本兒童讀物,素材與內容比較貧乏。八十年代,何紫老師創立「山邊社」,專門出版以香港兒童及青少年為對象的讀物,另外突破雜誌社出版以高小及初中學生為對象的雜誌《突破少年》,培養了一批新一代的兒童文學作家,加上黃慶雲、阿濃等一批骨幹作家,及內地移港文人組成「香港兒童文藝協會」,提供偏向較年長的兒童文學作品。近十年,香港開始關注八、九歲以下的兒童需要,以霍玉英老師為首的「香港兒童文學文化協會」鼓吹創作繪本,本地兒童文學的全面發展,初具規模。

鄧佩儀創作的「老鼠傑克被吹走了」是一本本土圖畫書的好例子,通過主人翁小老鼠傑克被颱風吹走的路徑,展現香港風貌及氣候特色,表現出風暴下人類與自然的相處,文字和圖畫兩條線平行發展與敘述,將孩子在風暴的刺激、遊戲心態,成人在災難中的反應,起伏錯落地描畫出一幅生活浮世繪,讓讀者也經歷了一場內外兼備的風暴歷練。這類作品如能舞台搬演,必然能讓大家通過颱風及香港地理風貌瞭解香港,那獨特的情景,必然吸引世界各地觀眾。對抗風暴逆境的歷練,也可以散發一種普世人性光輝,這就是本土作品的魅力,正如許冠傑及梅艷芳的粵語流行歌曲,一樣的吸引。

「本土體驗」的三大類別,先講「歷史淵源」

一般兒童戲劇本土經歷創作分成三大類,就是「歷史淵源」、「影響今天的關鍵時刻」、「本地今天的生活面貌」。首先,「歷史淵源」方面,就是探索當地居民與來源族群的連繫,及與歷史的淵源。不同藝團會以傳統表演手法、歷史故事、人物、古代生活等不同位置切入,通過象徵、隱喻與聯想,帶出孩子面向未來生活挑戰的需要。韓國在這方面最努力,成效也明顯,近年每次出訪韓國各地藝術節,總有以傳統表演或歷史故事為主題的兒童舞台作品。2019年的「萬步腿與他各樣的頭 Manbo & ByulByul Meori」是很好例子,故事講古代買鞋的小販推銷貨物時,遇到叫「萬步」的一雙腿,期望可以尋找可供配對的頭。遇上鹿與猴頭,找來了魚、鳥、樹頭,都不適合。最後來了「人頭」,但他控制慾特別強,「萬步腿」與「小販」也忍受不了。最後,給守門石獅子拯救,活潑的腿找到忠誠的頭,自由而堅毅地守護著人民的房子。

《哪吒》

從表演手法到故事,都讓人看到韓國的存在,並從中透視出一種普世的價值。明日藝術教育機構在這方面的思維下,也做了很多功夫。1988年的「龜丞相」利用戲曲元素外,到「哪吒」、「花木蘭」、「紅孩兒」、「九色鹿」、「青蛙新郎」、「兜兒和她的哥哥」、「李師父和他的影子劇團」及多次改編的「西遊記」,皮影、木偶、戲曲、說書、形體全部用上,表演手法及歷史故事探索中,讓孩子與自己的族群歷史建立連貫,同時借題發揮分享當代的訊息。

《龜丞相》

「龜丞相」以犧牲為題,以小勝大,以戲曲造手與簡約風格,描繪背負拯救與犧牲的龜丞相角色,探索傳統舞台與現代兒童劇的美學關係。「花木蘭」以女孩尋找自我價值為主軸,以廣東杖頭木偶與真人演員同台演出,於2000年羊城藝術博覽會中發光發熱,南方戲院全部爆滿,與當年百萬製作費的「星海黃河」同獲大奬,可見透過運用與我們淵源的歷史故事及傳統表演,只要能放射出當代兒童生命需要的光輝,不用龐大製作費,一樣受到歡迎。「香港傳奇」正正是香港歷史與神話題材的現代影子戲,因其獨特性,所以是出訪捷克、匈牙利等歐、亞各地最多的作品。所以要打開世界市場,本土化兒童戲劇是唯一可以脫穎而出的路線。

台灣這方面也有很多優秀作品,其中「城隍爺傳奇」、「東坡獵人狼」及「夢之神」是代表作,中國元素突顯,兒童成長心理的需要非常豐滿,孩子在看到作品之後,對自己的歷史淵源產生好感,對自己的未來產生盼望,而且出國率超高,正是這類作品的意義。內地兒童劇加入中國元素很多是因為民粹主義,而普世兒童成長需要的內容明顯不足,兩者欠缺平衡,目的性太強,如欲達到承古往今的功能,又能感動時下兒童,作品效果還是有待改善。

《夢之神》

「影響今天的關鍵時刻」是現在與過去的連接

「影響今天的關鍵時刻」是另一個近年很多人探索的空間,因為可以使兒童從作品中認識自己今天生活面貌的源流。非洲及北美洲方面,近年就有很多有關當年殖民地統治,及面對後殖民地獨裁政府,或經濟發展時期的兒童及青少年作品,不是控訴,而是側寫他們父輩如何保存民族特殊性之同時而步向光輝未來,借此啟發年輕人生命的故事。南亞方面,有很多討論民族傳統壓力對年輕人現代生活的侵害,由婚姻到就業,到社會階層上下流動問題都有,帶領年輕人思考過去與現在的關係與平衡。

韓國方面,描述韓戰時期的作品,是近年經常在當地出現的兒童戲劇題材,通過韓戰的苦難,不屈不抗地展示過去生活的力量,帶領兒童面向逆境依舊可剛毅不屈。這些不遠不近的社會,可以帶領年輕人思考很多過去與今天的關係。香港殖民地社會,幾乎與所有影響中國未來發展的偉人、藝術家、作家,在生命經歷扯上關係,例如:北大校長蔡元培的墓地就在香港,單純這些小故事,已經讓兒童青少年舞台擁有璀璨的題材。

南非劇團與歐洲合作的「紅土地」(Red Earth)講當地殖民時期,政府為了分化原住民,有利統治,利用他們對祖先及土地迷信的分歧,造成民族之間的分裂,導致文化與土地的重大破壞。表演由南非各種族演員合作,是2017年南非舉行的國際兒童青少劇場聯盟(ASSITEJ )大會開幕節目之一,及2016年西班牙舉行的國際木偶聯合國(UNIMA )大會的表演節目,可見其重要性。多個國際盛事中同時選擇一個「反殖民地」的歷史戲劇,不僅別具意義,更值得我們深思及反醒戲劇的真正功能。表演充滿非洲原住民的意象及象徵元素,代表祖先神靈與大自然和諧是當然,簡潔及精心安排的畫面、布景、面具與戲偶,加上非洲原始部落歌舞與說故事劇場的有機混合。演出成功的關鍵,是看到非洲的身影,懺悔過去,面向將來。

內地描述1949年至今社會變化關鍵時期的兒童劇場作品極少,連描寫改革開放背景及題材的也不多,而中國兒童藝術劇院十多年前的「月光搖籃曲」可以算是異數,表面是講述土家族少年高山娃從爺爺口中得知,當年媽媽因父親病故又被巫婆謀害趕走,由此踏上往城市尋找媽媽的曲折之路。尋找媽媽過程感動都市裡的年輕觀眾,我當年刻意看了多次學生專場,發現年輕人被感動是因為感同身受,正就是改革開放讓很多農村家庭分離,父母在城市打工,親情的思念。可惜作品並未敢直寫當時社會現況,不然,一定是改革開放戲劇題材的歷史性篇章。我一直覺得這個作品才是「中兒」真正感動人心的作品。

台灣方面,這個年月的兒童青少年戲劇也是鳳毛麟角,九歌兒童劇團的「想飛的小孩」是感動的作品,描述在50年代鄉間一個夢想飛上天空的小男孩,常常偷拿家中的生活用品進行各種飛行實驗計劃,如何與鄰居有錢而患病女孩的友誼。大頭面具的表演,使演員合乎兒童頭大身小的比例,加上刻意創造的五十年代風貌及完全合乎兒童心理的描述,所以小朋友投入當中的兒童世界,大人懷緬過去樸素的生活面貌,家長與小朋友通過表演,互相更加瞭解對方,知道彼此的心思與感情。

這類型的作品對於社會非常重要,因為這是緩和代溝的良藥。正如韓國的小朋友及大人,彼此借助兒童青少年劇場的內容,互相諒解過去韓戰發生的苦難。韓國年輕人很少不知當年戰爭的慘烈,但不會對南北之間產生不必要的仇恨,可能正拜這十多、二十年韓國兒童戲劇同業的努力。明日藝術教育機構2010年的「少年黃飛鴻」正是這方面的作品,講述華人文化與西方社會的交融與矛盾,李貽新師父精湛的布袋偶技巧展現武俠黃飛鴻的功夫,並講述黃飛鴻在香港遇到危難的一段往事。但內容還未能突顯時代,應該不斷加強才行。反而1992年的「緬甸豎琴」更有時代感,故事由日本步隊改為留落當地的國民政府軍殘兵,如何在惡劣環境中生存的悲劇, 更有歷史的感動。

《少年黃飛鴻》

「本地今天的生活面貌」使我們從別人反映出自己

今天生活面貌的本土兒童戲劇題材是世界各地近年的熱點,透過戲劇舞台以幽默及充滿盼望的手法,探索當今社會上-弱勢社群、小數民族、疾病貧窮、偏遠山村、殘障創傷、天災人禍、階級不公的故事,讓年輕人正視社會的不平等及不公義,並從中思考如何可以在未來有更大的出路,產生積極有能力感,開解自己困擾,並且擁有改善未來的決心。戲劇不需要提供答案,只要能讓年輕人擁有積極、正面,對抗任何逆境的心理質素便可。「雪條公主」是關頌陽導演成功的作品,當今天我們的社會,還存在劏房家庭吃不起一枝幾塊錢雪條的現實時,大家還是否可以看到這些孩子享有夢想的權利呢?地點在香港,角色在身邊,傷痛很接近,真實中看到悲情,從故事主人翁的行動看到曙光,本土兒童劇使大家看到家長過去成長的身影,更看到兒童心靈的光輝。

《小小鼠世界》

自1989年明日藝術教育機構製作「珠兒尋 Friend 記」起,「小女巫麼麼」、「小小鼠世界」等,都是我們本土生活寫照為題材的作品。我們連改編外國名著也會與香港生活結上聯繫,「快樂王子」以戲中戲的方式,借香港一間西餅店結業前的最後一夜,為孩子完成「快樂王子」主題蛋糕,而一邊做蛋糕一邊講故事,城市悲情在故事中的王子,與現實中的蛋糕師雙重呈現。「太空小王子」則是香港中學生遇上小王子,夢想與童真遇上殘酷的現實,如何在困擾、苦悶的世界蛻變,這個作品可能更適合今天年輕人的需要。

《快樂王子》

《太空小王子》

當然還有「雪人」,以本土特殊情懷,改編安徒生童話故事,來到有電車及渡輪的香港,充份演繹本土感情,由遠拉近,再放置四海。「香港故事的背影」,從濕地公園泥灘上的黑臉琵鷺與寄居蟹,到後巷的流浪小貓,沒有語言的香港情懷皮影戲演出,百分百本土原創故事,在李建新師父帶領下,劇目曾經遠赴俄羅斯、韓國、台灣及內地演出,那充滿本地風格的皮影,使設計師王巧芹獲得上海國際木偶藝術節戲偶設計奬,可見本土題材應該也是優勢。

《香港故事的背影》

內地也曾有過山東製作的「寶貝兒」,一個當下本地精彩生活的寫照,講述老人與孫子、寵物之間的情誼,誰才是寶貝,這麼好的作品風格,可惜內地業界沒有持續,之後的「迷宮」、「八層半」等巨大投資作品,更是缺乏對當地時下兒童的瞭解,與百老匯家庭音樂劇與兒童劇製作方針混淆,進入過度追求大型商業戲劇的迷思,加上教訓太露骨,使人有長篇公益廣告的感覺,無論市場與藝術都沒有應有的效果。

其實台灣與內地方面,怎至是香港也十分近似,期望孩子衝出世界永遠是華人家長的慾望,國際化、西方化的包裝,永遠更有市場的吸引,本地兒童生活題材,自然很難發展。還記得九十年代,在唐山的鄉村中探訪當地皮影師傅時,偶然機會聽到鄰居播放黃家駒的「光輝歲月」,馬上全身雞皮疙瘩,眼淚直接從眼眶中流出來。

還記幾年前在安徽合肥教學當中,意外晚上聽到電台播放「獅子山下」,2003年在西班牙藝術節開幕晚宴上,我即席與兩岸三地的三位藝術家,共同清唱「上海灘」,那種感動如泉湧,身份認同才是人愛自己民族、土地與人民的力量。沒有這種力量就沒有文化,這就是我們兩岸三地經常說年輕一代沒有根的真正根源。讓我們深入研究本地兒童文學,調查、分析、學習、瞭解當地兒童的面貌,注入本地元素進行劇目嘗試。如果,沒有本土作品,我們就永遠只是西方兒童戲劇舞台的殖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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