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質思考與優質對談(一)

文:王添強 19/9/2020

「陰質教育」劇照

 

面對疫情不能群聚,最好就是「對談」。約了「好戲量」楊秉基 Banky 到辦公室談了整整一個下午,講一下大家對他的誤解、理解、曲解、無解。希望,未來能與香港戲劇各新生代藝術家,逐一對話,成為一部另類的民間「口述戲劇歷史」。

【S-王添強 Simon;B-楊秉基 Banky】


王添強(左)楊秉基(右)

陰質教育與優質教育

S:「陰質教育」這個在別人咀邊,惡意「批評」教育的戲,帶有這麼負面的一齣戲,竟然獲得教育局邀請到中、小學巡迴演出,並且舉行工作坊,更獲優質教育基金資助。可不可以首先講一下,這一個轟動的演出?講一下你對教育的想法?

B:演藝學院畢業後,從事戲劇教育的工作,代表著自己已變身成為教育工作者。從被教育二十多年的學生,換成教育別人的位置,我會問自己:怎樣才可以教好學生?當我不斷去尋找答案的時候,對「優質教育基金」產生了好奇。我不反「教育」,但對「教育」二字前加上「優質」,其實真正代表什麼,有些疑惑?

B:難道我們一直所受的教育並不優質?要特意推行「優質教育」才會「優質」?我的思考大概是一種哲學的思辯層面,而不是批評教育。然後很多思路就出現了-教育與被教育、好與壞、成與敗、正與反,那麼優質的相反是什麼?「優」如果代表正,有正極自然就有陰極,「陰質教育」舞台劇,就是這樣的情況下開始創作。

教育本質與劇場的教育意義

S:所以,你關心的是,教育本質的討論。

B:生老病死是人必經階段,在所有必經階段也需要教育-生命教育、生死教育、成長教育、情緒教育、健康教育等,必不可少,教育佔據了人生大部份時間。我從來不反教育,但我更關心,在教與育過程中可以換來什麼「學與成」。雖然我在演藝學院主修編劇,但我更喜歡與參與者集體通過「編作劇場」創作。編劇在教育劇場的位置,應該是制定框架,與參與者一起完成。

S:所以,你關心是一個共同的創作,多於一個個人的作品?

B:如果我要自己去完成一個個人劇本,找專業演員演出更為合適。

B:「陰質教育」於2003年首演,那時的參加者主要來自我兩批學生,一班是會考平均29分以上,甚至A-LEVEL考護五A的學生,另一班是過去一年在香港名氣旺盛的毅進仔。兩個極端走在一起,意外地非常適合「陰質教育」的編作。整個編作過程,我不斷找出兩班同學的異同,他們走向兩極,並不是「教育」問題,而是「制度」問題。香港作為殖民地,教育變成向上流動的一種途徑,而怎樣分流呢?應該就是「考試制度」。

B:我不是反教育,正如我不反香港,因為我清楚「問題出自這個制度」。


「陰質教育」劇照

反教育的考試制度而不是反對教育

S:你一直強調不是「反教育」,你對教育的反醒,又是什麼?

B:香港的「教育制度」最大問題,就是以考試成績,分流人質、判定生死,教育局無法改變長期使用的「考試制度」,所以就推出了「優質教育基金」,讓考試以外的其他教育方式,在資助下發生,正是這樣,當官員以開放態度自行購票入場觀賞「陰質教育」,就發現「陰質教育」是「優質教育基金」的絕配。「陰質教育」就是尋找理想教育,以人為先,讓同學自由地參與體驗民主。

S:這應該也是「優質教育基金」支持你們到學校巡迴演出的原因吧!

B:「陰質教育」反的是「考試制度」上對人的限制,因為只以分數定人格,注定失敗。年年考第一又如何?人賤都一樣會受萬人唾棄。「陰質教育」也強烈批判「考試制度」的副產品-補習文化。所以「陰質教育」的海報,都是以「補習天皇」的形像,來做設計的意念。

B:「陰質教育」的場景是陰間,談論怎麼樣的優質教育,才能讓學生、老師、家長、校長起死回生。我心目中的教育,就是要讓參加者自由參與其中,過程可以讓大家一起經歷民主,每個人都可以發言,並不需要靠投票選代議士。只要大家找到共同方向,那怕大家是完全不同,也可以共同追求理想,改變世界。也是這樣,不同版本的「陰質教育」,台上的參與者可以是學生、老師,也可以是由會考0分至30分的人,一起演出。

B:我想有些永遠高高在上的「考試精英」,在觀看「陰質教育」時依舊高高在上的看世界,他們會覺得不舒服,畢竟他們就是通過「考試」,得到好成績,被定義為「好人」的人。但我覺得更可貴的是當觀眾觀看「陰質教育」時,不用再被成績的標籤去「看人」,台上就正正是示範所謂「精英」與「廢物」,其實沒有人能分辨出來,你只會見到一班努力堅持理想及追求的表演者。

一次重大車禍創造不一樣的人生

S:你那一年在演藝學院畢業,離開之後做了什麼事情?

B:我是2001年演藝學院畢業。未畢業已經預約了大量工作,因為我除了有演藝學院的知識外,也熟練各式各樣的民眾劇場PEOPLE THEATRE的表演方式,有很多社區中心及學校找我合作。事後回想,大概是因為我的導師費收得太平。

S:平與貴,應該沒有關係,香港所有戲劇導師,其實都可以算是「最低工資」的工作者吧?

B:畢業的第一天,就是2001年7月1日。我在屯門公路遇上嚴重交通意外,超大風、超大雨。路上,車輛插到釘子也不知道,一個彎位收油,整架車失控,凌空翻騰。整個人生的不同影像在腦海通通浮現。事後,知道整部車TOTAL LOSS,我被送到醫院卻一點受傷也沒有。警方甚至懷疑,我是否是真正司機本人。

B:當日,正前赴西灣河文娛中心,與一位師姐為香港展能藝術會合作主持工作坊,由於屯門公路的撞車事件,我未能前住,後來知道這位師姐很不滿意我「走堂」。我無從解釋,作為一個在死亡邊沿,卻一點傷也沒有的人,連現場的警察也不相信,我怎去令一位完全誤會我的人,理解我遇上這個意外的死亡恐懼。

S:這真是一個非常與別不同的經歷,與陰間這麼近,那麼遠,或許就是你與別不同的原因吧!

B:自此,每逢下雨打風日子,我的全身也會不其然的震動。我知道無人可以幫到我,我選擇了另一個方式去面對,「震」是因為未能面對死亡。我租用了位處九龍殯儀館旁的工廈,作為排練室,要自己每一天也面對死亡,思考生命。我要把握時間,每分每秒去實踐。我仍然在呼吸的每一刻,其實也是賺回來的時間。我早應該在2001年的回歸日,踏上不歸路。

面對這麼近、那麼遠的死亡感覺

S:這樣的面對死亡,真的是非常特別。你也因此踏上戲劇人生的不歸路。

B:這個位於九龍殯儀館旁的排練室,令我與同伴組成的「好戲量」,可以有自己空間去持續做訓練及排戲,最重要是這個空間讓參與者更有歸層感。當時,好戲量大概是唯一一個不是受政府資助,而擁有自己排練室的劇團。


「陰質教育」劇照

S:這真是一個生死邊緣的考驗。之後,什麼製作讓你最深刻?這個製作對你有什麼重要?帶給你什麼發展機會?

B:「與高行健玩遊戲」、「非典型廢人」、「駒歌」、「吉蒂與死人頭」、「點呀老豆老母」都很深刻。其中「駒歌」更為重要。03年是香港特別的一年,沙士、七一遊行都是這年發生,「非典型廢人」與「駒歌」均這段時期上演。「非典型廢人」直接呼應非典型肺炎,原來當一場前所未有的疫症到來,只要加上「非典型」三個字,好像所有問題就變成不是問題,甚至可以推翻所有經驗及專業。

非典型社會與非典型的一代

S:香港這刻也應該是「非典型」社會。當中什麼東西對你影響最大?你猜測為什麼會出現這麽多對你的負面評論及意見?你對這些東西有什麼看法?

B:「非典型廢人」就借用了「非典型」三個字來創作,當你指控一個人是廢人時,若果這個廢人是「非典型廢人」,那麼你知不知道究竟這廢人廢在那裡?「非典型廢人」大概是坊間上對我一些無中生有指控的一點回應與反思。演藝學院作為香港演藝界的最高學府,但有部份極端的原教旨主義者,視自己來自演藝學院為名門正派,其他所有嘗試走不同的路的人,就被定義為邪派。

所謂邪派的人,原來做正派的事

S:邪派?邪從那裡來?你如何走上這所謂的「邪」路呢?

B:我讀演藝時就因為我看了林奕華的戲,用作評論功課,就有極端的原教旨主義者,指林奕華與進念是邪教,不應該看,也不應該評論。作為學生始終要交功課,我就改為交另一藝團「劇場組合」的「動物農莊攪攪震」評論,作為功課。結果得來的回應是劇場組合已經不是純演藝學院,走歪了,不值得學習及參考......最後我交上一份評論香港話劇團的功課,終於過關。

S:如果你評論香港藝術節的海外節目,不是可拿滿分(奸笑)!

B:自此,我交功課就只會是傳統戲劇相關的,低調觀看其他劇團的演出,難得學生半價可以觀賞更多不同類型的作品。面對極端原教旨主義者,很難與他們理性討論。演藝學院當然是非常好,你可以與一眾在藝術上有傑出潛能的人一起學習,這是多麼難得。但戲劇世界是多麼廣闊,外面的世界仍有很多不同面向的戲劇,作為喜愛戲劇的人絕不希望錯過。

B:「非典型廢人」在沙士疫症高鋒上演,全場觀眾載上口罩,一起經歷一次娛樂性豐富的反思,這對我來說是一枝強心針,也影響了我日後的創作方向。「駒歌」就是因著「非典型廢人」的成功,讓我更大膽,在創作上結合社會議題,演出上讓專業演員與素人演員一起參與,希望繼續產生更大的火花。

駒歌是 BEYOND 歌曲串聯的音樂劇

S:「駒歌」應該是你另一代表作,講述一下「駒歌」的創作意念?

B:「駒歌」的構想,早在我未入讀演藝學院已經完成,基本結構就是以BEYOND的歌曲串連成為一齣音樂劇場,並以理想作為主題。當香港人經歷前所未有的沙士及七一遊行,「前所未有」就成為「駒歌」其中一個關心點。前所未有只因「未有」,當它「有」了,大家就會有不一樣的面對。正是這樣,「駒歌」的故事時序,是以當時計的未來十年-2013年,回想2003年、1993年與及1983年。「事件影響在場人物命運」,四個十年的事件,怎樣影響幾代人的一生。


「駒歌」的海報

B:當你追求理想,想世界變得不一樣,無時無刻都會有既得利益者、保皇黨、極端原教旨主義者走出來制止你,阻止你向前,甚至把你污名化,中傷、抹黑是基本。當你越接近成功,衝擊自然越來越大。那個時候,就是要把你消滅,用盡手段的消滅。有評論形容「駒歌」為預言劇,當年「駒歌」預言過什麼?就是-雨傘革命、佔領運動、催淚彈、秘密警察、學生死亡、全城移民......這些預言,其實只要編排從BEYOND的歌開展,就很不難相信,這些事情必定會發生。


「駒歌」劇照

B:BEYOND成為一代人的理想代名詞,他們以一個又一個行動令主流音樂界產生了變化。但當變化發生了,你就會變成既得利益者,更加成為極端原教旨主義者的眼中釘,你會受盡沒完沒了的攻擊,直至你離開這個地方,又或離開這個世界。家駒在其中一個訪問直指:「香港只有娛樂圈,沒有樂壇。」家駒把這個真相如實的說出來,一眾穿上皇帝的新衣的人會怎樣對待?電視台、電台減少播放,出鏡率大減,頒獎禮更停止頒獎。BEYOND沒有因此放棄,繼續以音樂追求理想,繼續追求理想音樂。BEYOND出走日本發展,非常成功,家駒就在日本表演綵排中意外身亡。


「駒歌」劇照

S:家駒的概念,我是否也可以給借用一下,「香港只有戲劇,沒有劇場」?

S:與楊秉基談話,讓我思考了更多教育及戲劇界別的問題,談話繼續,文字則要分段一下。下一篇,我們談一下「駒歌」對「好戲量」的影響,與「一人一故事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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