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添強 14/12/2020
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匯報」刊登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的評論,打開文革序幕。姚文元文章刊登之後,康生曾向毛澤東指出:「文章沒有打中要害,要害是「罷官」,嘉靖皇帝罷了海瑞的官,1959年我們罷了彭德懷的官,彭德懷也是海瑞。於是,這齣戲不但有代表地主、資產階級和一切牛鬼蛇神向黨和社會主義進攻的問題,而且代表彭德懷等黨內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向黨進攻的嚴重政治問題。」
對抗地主惡霸及日軍是主要題材
康生的發言得到毛的支持,這個定論明顯不是文化問題,而是政治。後來,社會情況越演越烈,最終十年文革動亂爆發。文化大革命之前,文化事務其實有兩條戰線,其一就是「壓」,打擊「海瑞罷官」等不同舞台作品。另一條戰線,就是「捧」,提倡發揚革命樣板戲的舞台。我只想分享文化部分,政治動盪及後來的悲劇,應該有很多其他文章描繪得更詳盡。革命戲劇其實是五四以來,中國好幾代戲劇文化人追求的理想,可惜到了文化大革命,「樣板戲」反而成為破壞文化的「符號」。
文化大革命的起點應該與文化藝術沒有直接關係
稼接與聯想,把無關痛癢的事情扭作一團,把文藝與政治事件穿鑿附會,把空想出來的事情,推演變成巨大陰謀,描述成與敵對勢力生死決鬥。這種感覺與畫面,大家是否感到與現實環境有點似曾相識。文化大革命動盪大悲劇發生前,早在六十年代初,「壓」與「捧」兩條文藝戰線已經在醞釀。「壓」的自然就是所謂才子佳人、皇侯將相舞台,借此打擊黨內當權派,那些借反右及自然災害,把毛澤東趕出國家決策的黨內同志。「捧」的自然就是以「紅燈記」及「智取威虎山」等多齣樣板戲,值此歌頌世上最偉大的「工農兵」毛主席。
對抗地主惡霸及日軍是主要題材
八齣著名「樣板戲」
「樣板戲」其實共有二十多台表演,其中最主要有八齣,分別是京劇「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海港」、「沙家浜」、「奇襲白虎團」,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白毛女」及交響合唱「沙家浜」。1964年11月6日,「紅燈記」在毛澤東觀看後獲得讚賞,之後65年南下廣州演出,引起轟動。65年3月16日「解放日報」刊登「認真地向京劇紅燈記學習」一文,其中有:「眾口一詞,連連稱道-好戲!好戲!認為這是京劇革命化的一個出色「樣板」。」於是,「樣板戲」就正式成為一個歷史名詞。
「紅燈記」的劇照
七十年代內地把八齣著名「樣板戲」編輯成製作指導手冊供全國仿製
主角都是正氣凜然的形象
製作手冊上的造型畫很細緻,每一個角色的衣飾都有清楚描述
「壓」,這一方面的發展
文革火苗早在1962年9月已經開始,毛澤東在八屆一中全會上就提出「近年出現了好些利用文藝作品進行反革命活動的事」。事有湊巧,另一邊箱江青在觀看「海瑞罷官」之後,提出批判,指出「舞台上、銀幕上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牛鬼蛇神泛濫成災。」所以,這情況絕對不是要到1965年才意外發生,演變成慘烈文化大革命的偶然。我相信應該不會只是單純對文藝的評論,而只是找出可供借用的反革命「樣板」案例,文化藝術界不幸首當其衝。更值得注意的是,姚文元的評論文章,遲在江青觀劇三年之後,才在精心策劃、充分部署下發表,事情當然並不簡單。
撇除其他原因,其實製作手冊很豐富,由台位、樂譜到動作都有清楚介紹
兩個海瑞命運不同
1959年毛澤東曾提倡魏征和海瑞精神,要大家學海瑞敢講真話的指示,上海京劇院編寫了由周信芳主演歷史劇「海瑞上疏」,作為建國十周年慶祝節目。為何相同的「海瑞」,幾年之間,會有如此不同結果呢?明顯「海瑞」沒有問題,而是不幸用上了「罷官」,這個才是成為漩渦核心原因。在毛發表講話後,1963年初,上海文藝界元旦聯歡會上,上海市委第一書記、市長柯慶施提出「一定要提倡和堅持「厚今薄古」,要着重提倡寫解放十三年,要寫活人,不要寫古人、死人。」同年,9月27日毛澤東在中央工作會議講話,明確提出「反對修正主義要包括意識形態方面,除了文學之外,還有藝術,比如歌舞、戲劇、電影等等,都應該抓一下。」似乎他們已經找到可供成熟發展的地點與環境。
1959年湖北歌劇團「洪湖赤衛隊」
由點到線,打擊慢慢擴大
1964年6月27日毛澤東在中宣部「關於全國文聯和各協會整風情況的報告」作出了批示:「十五年來,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執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批示之後,一大批電影-早春二月、舞台姐妹、北國江南、逆風千里、林家舖子、不夜城、紅日,及京劇謝瑤環等,被嚴重批評。打擊過程先不是一切人,慢慢才擴大,這個策略在「延安整風」時已經用過,今次「整風」自然就更加駕輕就熟。而謝瑤環則是田漢有份參與的作品。
七十年代收集了三本,可惜除了「紅燈記」及「紅色娘子軍」外,「白毛女」的一本不見了
「捧」,另一條表演發展線
文化創新精神當然首推上海,「海派」文化本來就善於開創。1958年,文化部召開全國現代劇座談會,提出戲曲藝術第二次革新號召,上海京劇院率先響應,排練根據曲波小說「林海雪原」改編的「智取威虎山」,又上演「白毛女」、「趙一曼」。六十年代初,上海更有滬劇「蘆蕩火種」,就是後來「沙家浜」的藍本,還有「紅燈記」,就是後來改編京劇的藍本。淮劇方面有「海港的早晨」,京劇則有「審椅子」、「追肥記」、「櫃台」及「戰海浪」。而滬劇「紅燈記」更是江青介紹給中國京劇院,改編成藝術成就很高的現代京劇。江青除了不斷囉嗦與批評,其實沒有太大貢獻,死纏爛打中國京劇院的創作班子,只期望「始祖」身份可以被肯定,成為文化革命的「聖女」。
對抗地主惡霸及日軍是主要題材
京劇觀摩大會成了華山論劍
1964年6月5日至7月31日,在北京舉行全國京劇現代戲觀摩大會。中國京劇院「紅燈記」、「紅色娘子軍」,北京京劇團「蘆蕩火種」、「杜鵑山」,上海京劇院「智取威虎山」,山東京劇團「奇襲白虎團」、青島京劇團「紅嫂」,雲南京劇院「黛諾」,長春京劇團「五把鑰匙」,唐山京劇團「節振國」,內蒙古京劇團「草原英雄小姐妹」,天津京劇團「六號門」,哈爾濱京劇團「革命自有後來人」,江蘇京劇團「耕耘初記」,北京實驗京劇團「箭桿河邊」等,其實都是當時很有藝術水平,及創新精神的作品。這麼多優秀新作,為什麼毛及冮對當年文藝界有這麼諸多不滿呢?明顯這一切,只是指桑罵槐,另有所圖之舉。
以權安插打擊專業是禍根
在北京各劇首場之後,不免大家會把同樣改編自「林海雪原」的「智取威虎山」與「奇襲白虎團」,及北京京劇團正在上演的「智擒頑匪座山雕」作比較,在眾多文化界心目中「智取威虎山」明顯比較粗糙,嚴厲的批評也很清楚。這樣引起鋪排「智取威虎山」上京作示範的江青不滿,6月15日她在「光明日報」刊登了一篇「智取威虎山-觀後漫筆」,進行反撃,對大家批評張春橋率領的「智取威虎山」不及「奇襲白虎團」,把兩者作比較表示不滿,打壓北京文化界的反對聲音。
7月17日晚上,江青安排毛澤東與中央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二樓小劇場觀看「智取威虎山」,翌日事情見報,這意味著演出被充分肯定,一錘定音。周恩來當晚原本安排「奇襲白虎團」在中南海向毛獻演,因江青的突擊行動,使周恩來被迫取消了中南海的演出,馬上飛奔人民大會堂,會同各中央領導人欣賞「智取威虎山」。其實,在7月17日下午,領導接見觀摩演出全體代表時,已經刻意安排上海京劇院站在毛澤東、周恩來、彭真、康生及陳毅的座位後排,以上海京劇院當時文化地位,這是有意安插,抬舉之意非常明顯。這個觀摩大會成了華山論劍,奪取武林盟主之心昭然若揭。以政治壓專業,就是文化大革命的重要核心破壞力。
其實革命戲劇不是江青的發明
其實革命戲劇是自五四以來,左翼思潮下的產物,是中國文藝界嘗試思考,是否可以發生文藝復興及啟蒙運動的嘗試,當然也受西方民粹主義影響,特別是受法國及俄國國粹運動發展牽引,期望發展屬於中國的國粹戲劇。雖然田漢在文化大革命當中被打倒,受到迫害,但其實他是20年代,最早一批開始進行革命戲劇改革實驗的劇作家。作為中國國歌填詞人,沒有國歌作曲聶耳死得很早的運氣,受盡折磨侮辱。田漢作為全國知名改革派劇作家,在文化大革命時被扣上「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帽子,與不少中共文化人一樣,難逃悲慘命運,兒子更公開宣布與他劃清界線。田漢在囚室一樣的醫院病房,度過生命的最後歲月,死時身邊連一個親人也沒有。
這種動作的感覺就是我們對「樣板戲」最深印象
抗日前後革命戲劇走上高潮
全面抗戰前,已經有大批知識分子,在共產黨的鼓勵下大規模走近基層人民,創作了很多著名的革命戲劇,「放下你的鞭子」、「保衛盧溝橋」、「我們的家鄉」、「張家店」、「漢奸的子孫」、「前夜」及「打回老家去」。共產黨地下工作很成功,順利收編大部份愛國的文藝界,不是直接指揮,也是關係密切,提供支持。愛國情懷,加上抗戰的危機感,使舞台表演無比貼近大眾,也為後來推翻國民黨提供很強的宣傳、鼓動力量。其實1929年田漢在南京演講,就指出:「近代的戲劇通通墮落了,我們要把它回復起來,從資本家的手中歸還給民眾。」想不到三十多年後,近似的句子,成為了他的罪名。抗日革命戲劇對後來成功在國民黨手上奪取江山的威力,毛澤東絕對不會看不清楚。
戰鬥是重要元素及旋律
戰鬥是重要元素及旋律
延安時期革命戲劇已經成為風氣
革命戲劇在五四時期已經開始萌芽,直到解放,其實很多有名的革命戲劇舞台表演在延安已具雛形。其中最著名,就是魯迅藝術學院所表演的歌劇「白毛女」,最終成為後來芭蕾舞劇「白毛女」藍本。記憶著延安整風成功的甜美,毛澤東一定不會忘記反右不能成真,及因此失去「話事權」的屈辱。文革應該是延安整風鬥爭狂想的擴大版,後來演變成社會動亂,應該是他所意料不及,明顯是在野一方的時候,與統領江山之後有所分別。坐擁江山之後,挑起人民內部派系鬥爭,在歐美及世界也是禍國殃民之舉。
延安時期魯迅藝術學院歌劇「白毛女」
延安時期的革命歌劇「兄妹開荒」
文化革命尖兵的教訓
文化界的革命尖兵,「紅燈記」著名編導阿甲,演員李少春,作曲家劉吉典,「智取威虎山」編劇章力揮、陶雄、作曲劉如曾、導演李仲林,交響合唱「沙家浜」作曲羅忠鎔、指揮李德倫等等…等等,全部被打成「文藝黑線」、「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不要以為,為「樣板戲」立下汗馬功勞的各級領導人可以幸免,文化部副部長林默涵、徐平羽,中央歌劇舞劇院院長趙渢,中國京劇院副院長張東川…上海市委宣傳部長楊永直、上海文化局長孟波等等…等等,共同罪名是「破壞江青同志領導的文化革命」。最後,各地各級文化系統全面癱瘓,之後批鬥、上街、造反接踵而來,「樣板戲」的試驗近乎荒廢。
在「紅燈記」飾演李玉和的李少春,人生命運比角色更加坎坷
國家戲劇原是美事,如果另有目標就會成為悲劇
以國家情操,創作屬於本國特質的作品,把國家情懷轉化成戲劇,原應該是何等美善之事。從洋務到五四,從五四到延安,從延安到文革,文化藝術革新的追求,原本是中國文化人幾代共同的血汗,可惜加入了政治企圖,一切文化人善良的願望,都成為泡影,變成悲劇。作為五十年代出生,成長在當年關懷社會民族,中西文化交融的香港文化人。原先收集這些資料,純粹為了個人文化愛好及關心。希望這些事情,好像我從70年代蒐集的大批「人民畫報」一樣,永遠埋藏在我家深處,與文革一樣永遠只封印在記憶之中。想起這些七十年代內地雜誌上燦爛笑容,及後來收集文革資料時聽到的悲慘境況,錐心之痛永不散去,只祈求上蒼,一切不會重演。
在家收藏了一批近半個世紀的「人民畫報」
七十年代「人民畫報」盡是欣欣向榮的幸福國度
但,大家應該牢記着這些文化界革命尖兵的下場。在我們心中,國歌填詞人田漢愛國情懷無與倫比,文藝貢獻巨大,也落得這個悲慘結局。悲劇過了半個世紀,或許,是時候思考一下,總結經驗,防微杜漸了。
八十年代,還是「佚名劇團的時候,我們曾以內地文工團演員,移居香港的苦況作題材,上演「星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