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添強 11/6/2021
《正是這樣的生活》宣傳照
「(正)是這樣的(生)活」的劇名,就是刻意把「正生」安插在劇名之中,如果用內容來定劇名名稱,從新整理,劇名應該是「正生是這樣的…活」,大家會更清楚內容。這是一齣「正生書院」正式授權,可以寫他們學校生活的戲劇。戲劇內容講述一個當年反對正生遷校梅窩居民的後人,長大後成為記者,以隱藏身份進入學校擔任義工,期望發掘正生的醜聞。因此,發現當中的真相,原來「正生是這樣的……」。
演出場刊封面
天上繁星眾多,只是我們沒有看見
「天上繁星眾多,不是他們不存在,只是因為我們沒有看見」,幾年前在高雄兒童藝術節藝術教育論壇認識「九天民俗藝術團」,他們講座 PPT 的第一頁就寫上這樣對被服務年輕人的描述。講座介紹這一個集邊緣青年寄宿服務,及傳統藝術推廣的機構。專門收養那些犯事的年輕人,部分由家庭,另有從法庭送來生活的一所民間機構,與「正生書院」有幾分相似。「九天」原只是一所在台中,並不起眼的「九天玄女廟」。廟祝不忍心年輕人學壞,收養這些邊緣青年進行陣頭表演的傳授。二十多年後,不單獲紐約林肯中心邀請赴美表演,並且有大量畢業生成為學士、碩士,負責人許振榮為了鼓勵學生上進,還親自用了十一年苦讀,終於拿到博士。
網絡上「九天民俗藝術團」團長許振榮博士畢業與支持者及家人的照片
做著社會應該做,但沒有做的事
基督教正生書院是一所私立寄宿中學,挍址於大嶼山芝麻灣半島的下徑,一個比較與世隔絕的地方。由現任校長陳兆焯於1998年創辦,接納入學前情緒與行為有偏差,打架、吸煙及濫藥的年輕人,90%來自香港法庭判處入讀,學生入學前已經戒毒成功,2009年約有110名學生。學院經營與「九天民俗藝術團」,就是電影「陣頭」所述說的機構,有幾分相似,一直做著社會應該做,但沒有做的事情。或許,大家可以自己比較「陣頭」與「正是這樣的生活」,及比較「正生」與「九天」。
當代教育及基督教會本身就有很多強調簡樸生活的教育系統
當年遷校引發激烈爭辯
由於正生書院校址過分擠迫,申請遷至梅窩原為新界鄉議局南約區中學的空置校舍,但遭當地部份居民遊行抗議反對,引起社會激烈爭論。正生書院設備簡陋,膳食不佳,是追求簡樸生活,還是另有原因,一直引起社會及傳媒關注。學費高達港幣每月一萬多,更是被很多社會人士懷疑及攻擊的重點。學生付不出學費,正生書院就會協助學生,透過社會福利署的綜合社會保障援助計劃以公帑資助學生。只要學生家長願意「聲明」不會為子女作經濟支援,便可成功領取綜援代交學費。爭論纏身,直至近年,才開始獲比較多正面看待,接受他們的辦學精神,及對社會的貢獻。
高度技術水平的戲劇
這是一齣舞台技術高度熟練的戲劇,不同年代的片段如電影熟練剪接在一起,交叉融合在舞台表演當中,把過去與現在不同時代片段融合,相同角色不同年齡段同步,或分別出現,甚至同時出現在角色內心讀白之中,導演功力的確利害。演員專業,加上刻意加插很多幽默搞笑對白,投觀眾所愛,還嘗試運用很多賺人熱淚的感情位置,去爭取觀眾的同情,都顯示出一個非常專業舞台製作工藝隊伍。表演中也有不少頗為精彩的精心安排片段,例如:弄錯了鹹的奶茶,才能明白奶茶真正的味道、弄破了手流出血來才知道手套保護的意義、用錯的方法去辦對的事,倒頭來也是錯的等等。
當晚觀眾大部分是正生書院的支持者
劇團希望借助正生書院的社會吸引及支持度,增加劇團的賣座及社會影響力,這是藝術團體推廣策略值得推介的嘗試,事實證明,當晚所見很大部份的觀眾,都因為正生書院的吸引力而來,甚至很多是學校的支持者及教會信徒,因為正生的原因,才觀賞此戲劇,成為觀眾。這樣對擴展戲劇市場的確有很大幫助。但針無兩頭利,劇團希望借助正生書院正式受權影響力的意圖,明顯使製作團隊受到限制,表現非常緊張,使戲劇的每一部份都要出現正面反應,不敢雷池半步,於是戲劇反而變成一齣正生書院樣板戲。「正生是這樣的……」變成沒有選擇的標準答案。
正生書院貧窮問題的背景社會原因,才最有戲劇吸引力
戲的幾個主要角色人物,都表現出比較平面而沒有靈魂,舞台上兩個小時,觀眾沒法了解主角校長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梅窩原居民後人的另一主角女記者,又為什麼這麼困惑與執著,他們的父母受過什麼樣的委屈,一定要進入正生書院,沒有收入也要去尋求答案。正生書院的貧窮與落後的社會背景原因,才是最有吸引力,反而完全沒有進行探索,使人十分可惜。戲劇嘗試描述這種教育環境落後,好像是一種刻意,是成功教育體系的一部份,紀律生活與勞動學習是大家讚揚的事情。但可惜戲劇表現出來,正是一種粗糙、落後,與今天大部份教育體制格格不入的制度,什麼犯錯禁言期,所有人不能與犯錯學生對話,完全是集中營表現。
《正是這樣的生活》宣傳照
成人都是好人,社會問題為何會出現呢?
舞台見到的成人,都是正面人物,家長都是母慈父愛,老師都是愛心爆棚。而最需要關心的年輕學生,反變成一群不善生產、嬌生慣養、自甘墮落。在家裏被寵壞,或在家裏被忽略,一種尋求「愛的毒癮」,沒有得到滿足而反叛的年輕人。社會似乎一點問題也沒有,成人一點問題也沒有,只是年輕人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中二」病發作。
彷彿他們經過學校艱苦勞動生活,就可以悔改改正,引入正途。而大家又永遠強調他們要繼續學業,與成績的重要。年輕人不能適應只重視考試功利社會的困苦,出人頭地不易,完成自己夢想更困難,搵食結婚買樓賺錢的壓力與困惑,完全沒有真真正正進行探索,同情及接納根本不存在。離校學生面臨的巨大引誘、壓力與危險,又似乎不了了之,校長似乎關心的也是就業、升學問題。社會問題當然不能完全解決,但最低限度看到我們正視年輕人的苦,看到大家對社會及教育制度不公的批評。戲劇沒有使香港人反思正生的貢獻,思考沒有了正生,年輕人會是什麼樣的種種問題。
神蹟不是沒有可能,必須與觀眾感情同步
同樣情況,舞台上這些特別強調象徵的片段,可以增加戲劇張力的環節,同樣反過來會使人產生很大的疑惑,例如用燒垃圾的方法,清除籃球場的大石。燒了八年大石被移走,科學證據與實際原因沒有交待,環保問題也沒有描繪。我們不是不相信摩西過紅海,及愚公移山的故事,但沒有前設及後續,連我作為基督教信徒的觀眾,也感覺有點兀突,神蹟不是沒有可能,而是必須與角色感情同步,必須與戲劇總目標關聯。不知編劇一心想傳道,還是編劇根本不懂宗教。
白白浪費了一大堆真實的好故事
其實,舞台上每一個學生的故事,他們的「角色經歷」,都比那位要偷偷進入校園的女記者,來得更有生命力。什麼尋求真相,尋求解答,所有女記者自圓其說的理由,蒼白得好像宣傳口號一樣。那一位曾經是學生的老師,正正就是最好的題材,他作為學生時因正義感與同學打架,校長決定報警,這也是女記者對校長不滿的地方。後來成了老師,因為當值時連太太在家中意外反鎖自己在洗手間內,也不能及時回去拯救,要由九歲的聰明孩子尋找開鎖技師自救媽媽。為何他環境這樣艱難,校長這樣對他的表現,也依然願意留下,他的太太又有什麼想法,這樣有價值的故事與題材,遠遠比女記者感人。現在這位老師只化成插曲,成為女記者原諒校長行為因由的配角,實在可惜。
原來戲劇的主線,一切只是想證明校長沒有錯,一切只是大家對校長的誤解,以「懸疑」牽引整齣戲,反而白白浪費了一大堆真實好故事。一齣社會寫實劇,為什麼會變成一齣偵探懸疑劇。證明「正生是這樣的……」是真的這麼重要嗎?基督徒對世界的愛,不是只向上帝負責就可以嗎?編劇似乎從來沒有嘗試進入正生書院所服務年輕人的世界,只期望為正生書院當局服務的正確性進行辯解。學校環境落後與封閉,再不是一種缺陷,反而成為一種心靈復興的試煉歷程。
不知戲劇人,什麼時候才會把年輕人的苦放在他們的視野之內
眾多當代教育體系,追求簡樸生活十分普遍
如果,對比台中的「九天民俗藝術團」,及巴西貧民窟類似的服務機構。這所學校的情況,真是值得反思與檢討,要對教育政策,及社會荒誕現象進行批評,而不應是單單的推崇辦學精神。崇尚簡樸生活與落後,及艱苦、破爛現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追求簡樸生活,及以互相關懷來成就年輕人,是重要的教育境界。在當代世界眾多教育體系當中,無論瑞吉歐、蒙特梭利、華德福及奧福,基督教就有法國的泰澤群體,德國二戰前後就有奠定香港教會十分受歡迎「青年團契」路線的潘霍華,都正走在這道路上,為什麼別人的簡約沒有這種苦行的現象。教育需要愛心,但只有愛心其實完全不足夠,編劇是否應該認識更多現代教育體系發展,才開始動筆。
戲劇家要為在社會的影響力騰出更大的權柄
這齣戲的編導,並沒有為在社會的影響力騰出更大的權柄,編導沒有為正生書院的教育體系提出反思,向大家推展更大的教育視野,對社會及政府提出意見。正生書院的問題,其實明明是我們社會,對這些年輕人壓迫與歧視的情況,大家共同擁有無可推卸的責任。邊緣青年教育失敗,明明也是政府的逃避責任的結果,舞台上完全沒有提及,不敢提出反思。如果這樣,戲劇的社會功能將會自動喪失,鹽失了鹹味還有作用嗎?作為藝術工作者,我們支持他們,還是在破壞呢?現在一切困苦變成為正生書院自己尋求的一種偉大宗教選擇,但沒有社會問題基礎的探索,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個人,原本對正生書院充滿好感,十分欣賞校長與老師的堅持,看完此劇,反而使我產生了很多疑惑。
沒有掌握良好方法之前,不要試圖解決問題
西方從事教育朋友曾經說笑,沒有掌握良好的方法,及資源上的支持力度,千萬不要從事破格的教育。同樣沒有良好的演繹方法,與概念的全面認識,不要在舞台上嘗試盲目肯定別人的偉大。因為效果可能會是適得其反,偉大的人反而會被渲染成為平庸。舞台需要有美感距離才能反思,太過接近反過來可能成為負累。唱好不是我們的工作,只是我們收入的引誘。更奇怪就是當晚劇場內的觀眾,絕大部分都是正生的支持者,很多都是因為正生才來看這個劇,劇團用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演出,嘗試說服一群已經很了解及支持正生書院的人,已經相信正生書院是真誠正直的人,相信「正生是這樣的……好」。為什麼還要他們進入劇場,再一次集體證明真的如此呢?
門外的小書「我們是正生好孩子」,比舞台更精彩
劇場門外劇團為正生書院籌款,賣的小書「我們是正生好孩子」中,每一個年輕朋友的親身經歷,都比劇場內的戲劇感人,我不禁要問正生想借助劇團宣傳理念,還是劇團想利用正生支持者的精神,來吸收更大社會影響力。還是什麼原因,只能說「正生是這樣的……好」,也不能說社會也是「這樣的……不好」。一個藝團的決定,應該是藝術的選擇,還是商業及市場的需要呢?幸好正生書院新校舍快將落成,一直成為過去,大家把注意力放回年輕人成長的身上。或許,劇團又要趕下一個戲,支持正生的觀眾離開,另一批觀眾進入,年輕人的苦還是在戲劇人視野之外。
場外售賣小書的內容比舞台演出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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